回到老家,远远地见到老父亲坐在家门口那张熟悉的旧椅子上,沟壑纵横的老脸,已经失去了光泽,平静如水的双眼,安详地望着前方。
我推开院墙大门,他还不知觉。老人家眼睛有点花,反应也迟钝了,全不知儿子回来了。
我走近了,他才发觉,站了起来。我迎了过去,叫了声:“老爸,我回来了!”扶他坐下。
他紧抓住我的手,一声一顿地哭了起来,泪水如春雨下的檐水,滴滴嗒嗒地往下掉,伴随而下的还有鼻涕。一时间,满脸已经是倾卸而下的泪水与鼻涕了,宛如屋漏痕一般。
我笑着,掏出纸,擦了擦他的脸,让他坐稳。
老父亲前二年得了脑梗,现在虽然头脑还清醒,但语言有点障碍,只能说一些简单的话语。自那后,每次我回来,都是这样开头的。
我不知道,老爸为什么一见到我哭。
在我的印象中,老爸从来都是家庭的顶梁柱,强大的有如一座山,任凭风吹雨打,依然巍峨矗立,更不用说是流泪了。小时候,家穷,全家的收入只能是依靠自家的一亩三分地。有时为了多增加收入,父母还多租了别人田地过来,四五亩的田地养活了一家七口人。父母如鸟儿早出晚归,外出觅食,喂养着一窝嗷嗷待哺的幼仔。爸爸是家里的主角,把犁翻田,插秧割麦,挑粪种蔗,样样体力活,样样都拿手。但在那看天吃饭的日子里,并不是每一只勤劳飞翔的鸟儿就可以觅到食的。
有一年,年景欠收。一天,天色已暗但仍未做饭,我们就问母亲说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做饭。母亲说她出去一下,回来再做。感觉是等了很久很久,母亲一人回来,两手空空。我们又吵着说肚子饿。母亲一恼火,骂着说,等你爸爸回来再做吧,你爸爸都死到哪里去,现在还不回来。我们只好安静下来,肚子咕咕地,盼着爸爸早点回来。一时间,爸爸就是我们所有的希望,只要他一回来,我们就有饭吃了。不知过了多久,爸爸终于回来了,手里提了一袋米。母亲觉得奇怪,但还是先做饭去了。爸爸果然神奇,一回来,全家都开心了。
后来听母亲说,原来当天家里已无米下锅。她生来倔强,不肯低头向别人借一分钱半两米。当时她立于村头的井边,邻居问她,她只是说在等爸爸。其实她也不知道要在那里干吗。而爸爸原来是到医院卖血去了,他用自己卖血的钱买了些米回来,解决了一时之难。自此后,爸爸就经常去卖血了,每次得几十元来补贴家用。
尽管当时生活是困苦拮据,但我从未见到爸爸掉过泪。爸爸很严肃,哥哥姐姐都太不敢亲近,唯独我老腻着他。他是我快乐的源泉,我也是他幸福的所在。他可以把我高高举起,也可以放我在双膝上如摇篮般抖动。每当这个时候,我们笑声就如春花一般绽放。我想这也是他农事劳累之余最开心的事了。
当初强大的老爸,不见泪水,常有笑声。但如今为何却一见我就哭,曾经的强大又去了哪里了呢?我不知道为什么。小孩跌倒,有人在就哭起来,没人在便爬起来;及至长大,偶若跌倒,有人就爬起来,没人才哭出来。我以前见到小女跌倒而哭,总是一转身就远去:我相信她自己会擦干泪爬起来;现在面对老爸的泪水,总是一副笑脸扶着他:希望笑容能淡化他泪水的咸味。或许是我看见老爸的哭泣太迟了,而这一迟就是几十年。人的一生就是个强弱交递,并终归于零的过程。都说老人转小孩,我小心地哄着小孩一般的老爸,帮他擦泪水摁鼻涕,他终于渐渐恢复平静。我也想把你高高举过头顶,也想让你坐在我的双膝上,享受小孩的乐趣。但我不够强大,做不到。
这个时候,小女蹦蹦跳跳地跑过来,手里拿着热水杯,让我给她开一下。原来是瓶盖给吸住了。我接过来,随手一拧就开了。她高兴地说:“爸爸好强大。”又一蹦一跳地走开了。
(LMQ-2015-03-28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