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的涵江,风轻云淡,鸟儿啾啁。我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在大厅里。
时光在无声地流着,此时这世上没有谁知道我的存在,我的思绪静静地独自回到了四、五十年前。
我是从哪里来的,这是小孩子时常向母亲提出的一个疑问。答案在大人看来,虽然很简单,但回答却总是五花八门,大数多都说是捡来的,至于是哪里捡来的,则是不定,反正我只记得母亲当时一本正经地告诉我:是从“粪池兜”捡来的。还有声有色地说道:一天早上,她要去下池底(家门口对面的一个池塘边,不远处有露天公共厕所)去倒马桶,看见一个小孩子在哭得可怜,就捡回来了。
对于这个身世,我起初一点不相信。旧时农村露天厕所,就挖一个坑,坑上横两条石板或木板,四周用泥土和着小石仔、断砖块垒砌成薄薄的矮墙,上厕所的人蹲下去大家看不见,完事后一站起来,上半身就全暴露了出来。那地方是又脏又臭,有人还会把死猪、死鸭等东西往里面扔,结果是苍蝇乱飞,蛆虫蠕动。一开始,我都会问母亲,谁把扔在哪儿呢?母亲说,哪知道呀。我又问那怎么你刚刚好就捡到了呢?母亲说,那天她起得早,要不然就会别人捡走了。母亲每次说得理直气壮,不由得我不信。后来我渐渐长大了,就不再问我是哪里来的,而是问我什么时候出生的。母亲说,我是吃嘛(晚饭)时出生的,也就是太阳要下山的时候生的。
不知道是哪一年,母亲给我做了一碗面,上面还有两个水煮鸡蛋。我还发现,这么丰盛的美餐,单单是给我的,哥哥姐姐都没有。这意外的惊奇,让我莫名其妙。在过去农村,连吃饭都成问题,平时三餐基本是都是稀饭加咸菜。那稀饭是水波荡漾,碗里映着自己的脸庞,咸菜也都是自家腌制的。忽然有了这么一碗天上掉下来的鸡蛋面,感觉是过年穿上了新衣、得到了压岁钱一样的幸福。我困惑地问母亲,为什么只单给我一人呢?母亲说,今天是你的生日。我问,什么是生日呀。母亲说,生日生日,就是你出生的日子。这是大日子,要吃平安面的,保佑你平安健康。以前都没给你过,现在你长大了,家里也没什么,我又不会做什么好吃的,就只能简单地做个面条鸡蛋了。
“大日子”是什么意思我是不知道的,反正只觉得今天特别不简单,我因为独享了一碗面条、两个鸡蛋,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。好东西是要慢慢地享受的,面条可以一下子吃完,两个鸡蛋是要留着的,拿在手里,看一看,闻一闻,不一会儿放在口袋里,不一会儿又藏在书包里,好像鸡蛋会长出更出的鸡蛋似的。母亲催我快点吃掉,我就是舍不得。正当我自鸣得意之时,却不料一双贪婪的眼光已盯上多时。二哥这一天跟我也特别亲热,他对我说,分一个给他吃行不行?我一听,这还得了,怎么可能呢,分给你吃,毫无理由地拒绝了。二哥又说道,这么小气,分一个都不肯。我铁了心,攥紧了鸡蛋,不说一句话。二哥上前一步,说道,你不给我吃,到时候我出去玩,你不要跟着了,再说了,我过生日时,到时候也分你一个鸡蛋。
这句软硬兼施的话,着实打动了我的铁石心肠。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,平时都跟着二哥出去玩。跟着他,小伙伴又多,又不会被人欺负。况且他说了,要还给我一个鸡蛋的。我说,你什么时候过生日呀。二哥见有了转机,便来兴了,说道,再过几天就是我的生日了,到时候我也有鸡蛋的,还一个给你。后来我才知道,二哥的生日跟我相差整整半年多呢。我恋恋不舍的说道,好吧,过几天后你要还给我一个了。说着便把一个鸡蛋给了他。二哥接过鸡蛋,三下五去二地剥开了,又麻利地大口地吃掉了。可是,我还是舍不得吃那剩下的一个。二哥吃完了,又在旁边怂恿我道,你快点吃掉,要不然等下会坏掉了。我见他已经吃完了,便开始剥蛋壳准备着要吃了。可蛋壳我不会剥,起初只剥掉上面的一小部分,吃了露出的鸡蛋后,那下面的部分就吃不到了。二哥对我说,你都不会剥,我来帮你。说着就把我手里的鸡蛋拿了过去。二哥果然厉害,没几下,就会剥开了。我正要夸他,只见他双手一掰,那蛋一分为二,他迅速地把一部分塞到自己的嘴巴里,把另一部分递回我手里。
还没等我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,刚才两个鸡蛋一瞬间就变成了眼前的这么一小块的,我忽然觉得这鸡蛋是被“抢劫”去了,便哇哇地大哭起来。二哥一阵风地跑开了。母亲听到我的哭声,便过来问我怎么啦,我还是哇哇着,痛心的说不出一句话来。母亲见我手里的那小半个蛋说道,鸡蛋吃完了,还哭什么呀。如果是我自己吃的,我当然不会哭了,可是,母亲就是不知道。我哽咽道:“……彼兄……彼兄……”“彼兄怎么啦”,母亲问道。“骗……骗……走……了”。母亲这才恍然大悟,骂道:“彼兄坏,骗自己的亲弟……你赶紧把这个快吃了,要不然再骗走了。”我和着泪水,一口全吃了。母亲还敦敦教导我:“你傻呀,财不露显,好东西拿来拿去,当然会给坏人骗走的。”
然而,我终究还是没吃到二哥的生日鸡蛋,这纯粹就是一场以大欺小的骗局。前几天回家时跟二哥聊起这事时,二哥还不承认,说道有这事吗?看来二哥到现在还是没还我生日鸡蛋的意思了。说是几天后,现在都过去了几十年了,枉我亲切地称他为“彼兄”了。
小时候对生日的期盼,真真是赛过了过年。时光悄悄地流淌着,我每年生日的鸡蛋面,照例在同一天出现,而我也从一开始的意外惊喜,渐渐变成了后来的天经地义,好像是母亲欠着我似的。在生日前几天,我心里就悬着那碗鸡蛋面。要是到了生日那天,还没动静,心里委屈的日月无光。母亲说,生日就是你出生的日子,我却从来没见过母亲自己过生日。难道母亲自己也是被检来的?我们往往只关注自己,却忽略了别人。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,却一直从未出现我的记忆中,我甚至不知道母亲的生日是几月几日。
当我知道母亲生日的时候,一切都已沧桑。母亲老了,我远离开她!在异乡的日子里,每年的生日,没有了鸡蛋面。时空的距离,让鸡蛋面成为了记忆。但母亲还是会打来电话,提醒我要吃面鸡蛋面,说是,吃了鸡蛋面,会平安健康。母亲要我别忘记了生日,我对母亲的生日却是有意无意地忘记了。在我整个的记忆里,我竟然找不出为母亲过一次生日。母亲真的就是“捡来”的。
今天,我清楚地记住母亲的生日,比记住我自己的生日还更清楚。而这都成了两个简单的数字:0628、0328,一切都随风而散,消失在远山的晨风暮岚中,消失在窗外的云淡风轻,只有那嘤嘤的鸟鸣,如母亲的提醒一样,在我耳边回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