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里的人都觉得母亲很傻。
母亲没文化,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。她原来的名字是喜凤,可是“喜”字难写难认,家人就将改为了“飞”,这两个字在方言中读音相似,叫起来并未有多大的区别,于是母亲的名字就成了“飞凤”。虽然“飞”字易写也易认,可母亲依然还是不会写不会认。
母亲的傻是不是跟没文化有关系,我不太清楚。自我懂事起,母亲一年三百六五天,几乎天天早出晚归,跟老黄牛一样,只懂得低头干活,不懂得抬头看天。把自己拴在土地上,拼命挣工分养家糊口是她唯一的长年累月从未改变的生活目标。她勤勤做,俭俭使(花钱)。人家下田地劳动会有点心,母亲却舍不得,只是埋头顾影忙碌。后来,母亲说起这事,就感叹:“自己傻死了,看到别人吃点心,自己肚子饿得呱呱叫,想着,哪怕是吃一粒饭喝一滴水,也是多么‘泰和’(莆仙方言,幸福之意)”我问道:“那你为什么也不煮点心呢?”母亲说:“三顿都无法吃得饱呢,俭一分即赚一分。”我们家有五个孩子,我是最小的,对于家贫也颇有印象。有一次家里人煮芋梗当饭,别人都说难说,只有我说好吃好吃。我们生活都是母亲勤勤做、俭俭花省下来的。下地干活,没点心,人饿着也就算了,可母亲还是要干后最后,在人家都回家后,她一个挑着担簸箕,在道路边田埂角,刨寻石头,满满地挑着回家。那时农村建房,打地基要用石头砌起来。渐渐地,我家门前就累了一大堆石头。当年建了一座三间厢的土坯房子,算是村里的新房子,地基的石头全都是母亲挑回来的,省下了一大笔钱。前些年,母亲离开后,一个邻居的老妇人就对我说:“飞凤傻呀,一辈子辛辛苦苦,自己却一点东西都没带走。”老妇人“富农”出身,家底犹留有地主的财产,屋檐高挑、院落相连,她皮肤白皙,三餐鱼肉不断,平时瞧不起周围邻居。母亲刚走,我的心,满满是对母亲的爱意,却被老妇人的话无情地伤害。那时,母亲已经把我培养成材了,我是村里为数不多的“吃国家粮”的人,我为母亲骄傲,母亲为我骄傲,我也觉得自己并不比别人低一等,可终究还是被“富二代”瞧不起。
母亲傻得跟她脚下的土地一样,没有花香扑鼻,没有云彩飘逸,只有朴素无华,憨厚踏实。地主自然瞧不起这样佃农。可是纯朴的傻子也会有纯朴的友情,这种友情,比金子更贵,比宝石更难得,她是纯朴乡情中一股清新的风,拂过人心,香气沁人。在母亲离开前的一天,名叫金珠的邻居来到母亲床前,与母亲聊起了往事了,说三伏三冬田间劳作的艰辛,说大年初三挨家敲门祝寿分面的欢乐,说生产队晚上“宵科”(莆仙方言,夜宵)的美味,说荔枝采摘时互送荔枝的客气(我家有棵荔技树,果实成熟采摘后常会送给人以品尝)……滴滴往事点点细节,如清泉般透明,如露珠般闪光。那时母亲也不能多说话了,她静静地躺着,默默地听着,脸上的笑意轻松,时不时还轻声地回应着。这事一直深深在感动着我。许多人都忌讳行将离世的人,金珠能来到母亲床前,足见她心地之善良,也足见她与母亲感情之纯朴真切。我想,这一定会很母亲临终前以莫大的安慰和宽心。
农忙时田间劳作,农闲悠闲作乐,是乡下的生活。可母亲对打牌、四色、麻将样样不会,更不用说唱歌跳舞了。过去农村人常在村头的大树下或操场上,在晚饭之时或清风明月之夜相聚一起,东家长西家短的聊着,母亲也少去那样的场合。一是因为家贫,怕碗里的东西被人笑话,二是担心自己傻不会说话得罪别人。她倒是更经常在自家院落里,跟我们讲不知多久多远的“故典”。每次,母亲都以“我没文化,没故典讲”开始。虽然如此,但那后山老虎、“白娘贼”、“弯痀(佝偻)翻根斗”等故典,我还是至今难忘。母亲的故典确实不多,而我们总是吵着她讲。于是时光慢慢逝去,故典却一成不变,只是我们却都听得入迷入睡。
母亲的声音还在耳畔,但她的身影却离开了我已经11年了,她那傻傻的性格的也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