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生逆旅,行程短短,多有偶然。先人亦有“雪泥鸿爪”、“偶然为客落人间”等语。我不比先人,说得那么有诗意而得以流传。我只是一片叶子,于生于长于落都是偶然。
一、我本偶然来
我呱呱落地后,母亲不知是喜是忧。邻居常劝母亲把我“扔死”掉。母亲后来对我说,“扔死”婴孩常有两种,一是用盆覆盖,一是溺在沼泽。“用盆覆盖的,婴孩的脸是通红通红的。沼泽就是后山脚下的那片稻田,一脚把孩子踩下去,只听到‘哇’的一声就没了。”母亲说的那片稻田,我也曾在那里帮大人递过稻禾。在田里,人要踩在稻草或木块上,要是一不小心踩空了,就会渐陷渐深,旁人也要踩着硬东西过来拉你起来。如果自己挣扎,只会越深陷。
我听了说道:“他们为什么这么残忍可怕?”母亲说:“很多人家都这样,养不起,家穷,孩子又多。”母亲常叹“盖无能,挂累儿女”。小孩不知大人穷,反正不用考虑衣着三餐。我也吃过草根芋梗,别人吃不下,我却吃得撑。有时候一天吃两顿,肚子常空,也推着圈子满村跑。而孩子多却真真比穷更有体会。我最小,兄弟姐妹多,偶然有点什么好吃,经常被他们骗走。比如过生日,有时会有鸡蛋,二哥就会亲热地过来说:“兄弟不能小气,你分点给我吃,等我以后生日的时候,整个都给你。”我很大方地上当了。
我说:“那你为什么不把我扔死?”母亲说:“终归是亲生骨肉。”
不知道在那个年代,有多少人像母亲一样,舍不得而终弃了骨肉。母亲从己一念存我,从人一念扔我,她坚持己念的意志有多强大,足以抵御一切眼前的困苦和未知的艰难。虽说我生而存是偶然,可也不尽然。
二、梦里偶然得
偶然就是有好运的成份。
我存而长到了大学毕业。我一直不会念书,母亲硬是把我塞到大学生的行列里。毕业了,没工作。父母不知道用何通天能量把我“安排”到这家新闻单位里当了临时工。临时工,工资一开始220元,节假日发放的物品也比别人少。唉,算了,就让人笑话。
虽然单位还有别的临时工,但我自己就只是低声下气厚着脸皮、尽量少说话,闲下乡忙加班。2000年吧,单位决定考试转正一批临时工。
到了公布成绩那天,参加考试的同事个个喜笑颜开,彼此展示着成绩,满面春风地说,原本自己可以考得更好,什么时候递交材料,工资是不是下个月就涨了,晚上我请客……在一片繁花似锦中,我想我是落榜了,我看不到自己成绩,找不到自己的名字。痛莫痛过孤坠,羞莫羞过众辱。没人知道我的存在,没人感受我的失落。不能死,还得生,还得存。接下的日子,我的笑容假装绽放得比往日更加灿烂,力气假装显示出比平时更加强劲,工作假装干得比平时更加有效,假装让人感觉一切我都不在乎。
假装纵使再疲惫,却依热情着。这样的日子不知过去了多长多长,有一天组织部的干部通知我过去。我茫然而忐忑。到了那边,才知道是让我填写干部录用表格。这个偶然的意外,让我不相信,喜花会乍开在深山幽谷中,而让路边无名的小草沾香。我后来才知道,他们之前的都是职工聘用。
我没有官宦的家庭背景,没有通达的人脉关系,没有逢源的容颜情商,能有别遇,至今不知是哪一位贵人在提携我!若是,偶然乎?若不是,偶然乎?相较于韩愈“四举于礼部乃一得,三选于吏部卒无成”,这偶然显然幸运多了,我衔恩抚躬在心不懈。
三、去来都偶然
时代的巨轮气势磅礴,轰隆而来。
五十之年,忽焉已至,融又过二,我恰满三。
上个月最后的一天下班后,发来月底工资以1打头,而月初的以3打字。我没有告诉家人。本来这些都可以详细标出的,不是羞愧,只怕家人看到。姑且遗情想像,也是好事。小时跟母亲卖柴回来,邻居打趣“今天卖柴有7、8块吧”,母亲欣然点头。我问母亲明明只有7、8毛,你还乐呢。母亲说“听好胜过听坏,讲好直呃变好。”这也是想像的好。
我未五尺时,从县电视台前经过,看到门口的石狮子也赫赫体面。前年我的偶像叶前辈作别石狮子退休了。当年从广播中常听到本地话“这是本台记者叶偶像报道的”,便日思夜想成为如叶般的赫赫记者。而在我成为记者后的近30年,如今连假装的力气都没有,只想着跟叶偶像一样退休而去。
一生布衣,贫无行,不得推择为吏,又不能治生商贾,况女久读不效,便常想起母亲“盖无能挂累儿女”的话了,字字如泰山。假如忧能伤人,虽扁鹊治内巫咸治外,犹永不得复。同事朋友药我静待花开、行而至。若是,何有天路幽险难追攀、出门悲路穷、星汉非乘槎可上之说。
朋友圈里尽是意气骄奢、环肥燕瘦、柏梁高宴。繁华有憔悴,我是独立于圈子之外的人间偶然客:已知世事真徒尔,叶落何方任偶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