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几天,我上下班经过邻家时,会不自觉地抬头仰望二楼的窗口,只见两扇玻璃合在中间,墙上挂着的空调外机,还有室内墙壁顶的半个吊灯。静悄悄的我经过了,身后却仿佛传来了声音:“阿弟啊……”
那声音嘶哑沉闷,像是一匹老黄牛没张口而从喉咙里发出的叫声,又似乎是破鼓的回音。
这声音,我听了大概有十几年了。最近一次应该是在两周前。
那天中午,我急着上班,步伐很快经过了窗下,听到了熟悉的声声。我转身回望,空调外挂机恰恰挡住了整个窗口。我知道这是她在叫我。往日我都要往回走,然后抬头和她对话,向她招手。她也会笑容如花般地开在脸上,说:“阿弟,还是阿弟最好,阿弟最好……”但那天我没回头,边赶路边大声地嚷道“嗯嗯,去上班,要迟到了,我去上班了……”有余音似乎混着我的话回传了过来,我听不清,也没在意。
前天中午,老婆回来说,邻家门前停着一辆“福山”的车。我心里一咯噔,眼前一片空白,怔怔了好一阵子回过神来,顿时五味杂陈——那声“阿弟”,从此消失了。
约十几年前。
那时,她常常坐在门前,身体微胖、脸色红润,偶尔也房前屋后捡点东西卖钱。我经过时,她老远就会开口:“阿弟,你要去哪里?”“阿弟,你去哪里了?”声音清脆略嘶哑,语气柔和的夏可化冰冬可呵冻。
不时还有几个远远近近的邻居老人一起坐着。老人们叽叽喳喳地说笑些什么,我听不清。不管她们聊得多投入,只要她看到我,都会跟我打招呼。
我也笑着回答她,“去体育场跑步”、“下班回来”。
她问我的话大都一成不变,我也是如实回答。她脸上笑容如花。
如果我和女儿一起经过,她的问话就会变成:“金珠了,毕业了没有?”“金珠么长么美了。”“金珠,你大个了要像你阿爸一样孝顺。”
她曾看到我和老爸一起散步。我朝她笑,女儿也笑着回答:“还没有。”“谢谢。”“嗯,好的。”
孩子的声音在她脸上绽放出花儿般的笑容。
两年前,她从门口移到了楼上。还是她先叫我,只是我要抬头才能看到她了。听说她摔伤了脚,走路不方便了。
冬天寒风吹,窗户不常开,夏天阳光晒,窗户常开不见人。就这样,彼此见面的机会少了。
碰到好天气,她会从窗口望下,打着同样的招呼,我同样朝她微笑回答。一段时间后,我们之间好像有了默契,我在上下班的时间,经常会看到她,有时没在时间点下班,头脑中偶尔也会浮现出她在窗口的样子,有时抬头没看到她,经过后会传来熟悉的声音。这时我转身往回走几步,向她挥手微笑应答。
渐渐的,她变瘦了,说话也变成了喊话。我也要大声答话。我想她可能是耳朵不那么灵敏了。
一次,她在楼上喊我到一楼下。我走近了,才看到一条细绳从二楼窗口垂下来,绳子下面挂了个略皱的红色塑料袋。我拿起塑料袋一看,里面有瓶一拃长的花露水,一把扎着线头的钥匙、几团缝衣线。我问了“这是做什么?”她呶呶着,我重复喊了又嚷了,她听清了,说道:“帮我把花露水盖子打开下。”我轻轻一拧瓶盖就开了,嚷道:“好了,拉上去,拉上去。”“阿弟,你最好,最好……”她嘟哝着拉了上去。
因为大声,期间会引来了其他邻居探头,路人回头。这个时候我觉得背汗粘衣,只想快快听懂她的话,一下子完成任务后快步而去。但我还是耐心着,一句一句地问一项一项做。她的隔壁邻居对我说,她痴呆了。我想,她言语清楚,不过是耳朵不灵,怎是痴呆?又想她的今天可能是我的明天。要是明天没人理我呢?况且我是背朝着别人,我干嘛怕呢。
像这样的事,之后隔三差五发生。塑料袋里大都是风油精、老人手机、针线包之类的。我怀疑这是她的默契。尽管路人还会回头,但邻居已不再探头。
有一次她叫我。这次里面是一盒牛奶、一个食指长的条形小面包、几个一块钱硬币大小的饼干。我抬头看她,她又黑又瘦,脸只有成年人的巴掌大,手臂如枯枝。我嚷道:“牛奶、面包要开吗?”她依旧嘟哝什么。这样来回了几次,我听清了她说的话:“拿回去给阿妹吃。”我心想这东西放在路边都没人敢吃,但心里还是阵阵暖流,仿佛那条线所悬挂的是她那颗感激的心。我却之不恭,怕她以为我嫌弃她。然而,我又不能拿走她的东西,这东西一定是她省下来的,我并不缺这些,拿走了于心不安,倒是应该我给她才对。我嚷着“谢谢,你自己要多吃多营养”离开了。“阿弟,你最好,阿弟好……”声音在我身后响起。
当天,老婆提起这事时,大概是14:30,我从家里出发大概是14:50。走到外面时,小区平静如水,人来人往车进车出,一切都没发生,一切都已发生。经过那窗口,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,我忍不住特意看了又看,一切都是老样子。
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年龄。即使知道了,也会如薤露一晞般忘掉。邻居、路人,谁还会记得那窗口曾经传来的声音?
从桓圭衮裳高牙大纛的哕哕鸾声到堂上荆杞秋风吹藿的憔悴声,从苍黄反覆的翟子泣声到项脊轩的不效书声,无数的声音曾令我惊骇咨嗟、悲悯落泪,此时竟都不如邻家婆子的那声“阿弟”如在眼前如萦耳畔。
只是我将很快都忘掉,如同一粒石子落入东海,涟漪平静消失。